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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零后家国往事(1):我的六零年代我的家国往事

2016-06-08 太行石 太原道




这是一部回忆录,但也不完全是一部个人回忆录。作者力图将个人的真实经历,放在历史的大背景中娓娓道来,以从更大的视角,来折射个人的命运。

1957年到2005年,中国社会经历了“反右”“文革”“改革”等等一系列重大事件和剧烈变化。一个普通的50后,如同一叶扁舟,在这惊涛骇浪和暗礁险滩中上下沉浮,艰难求生。他的曲折经历和离奇故事,或许会对你有所启示和借鉴。


1、多舛的童年


现在是2014930日凌晨5点多,早已冷醒的我不打算再“睡”了。一周前返京后,我就发觉离开半个多月的北京天气凉多了。今天零点多才睡,轻飘飘的睡袋和走风漏气的房间抵挡不住京城的寒气,我一直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。“独在异乡为异客”和“罗衾不耐五更寒”的处境,使我萌生了用文字回顾一下多半生的念头。

对于我们生于斯长于斯的这个国家,见仁见智,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形容和概括。我觉得,用“家长制社会”来形容可能更准确一点。小到一个家庭、一个单位,大到国家,领导人的影响实在是过于大了。毛泽东对于我们那个时代的人来说,其一言一行、一举一动,都会影响到亿万个家庭和前后几代人的命运。

我出生的那一年,正是反右派斗争开展的1957年。父亲在19585月被划为右派,并被开除公职,劳教三年。个人的命运,还在襁褓中时,就在相当大的程度上被决定了。

社会背景、时代背景的确是一个重要原因,但我觉得,“小社会”,即家庭原因,对一个人的影响更为直接,因为家庭可以放大或缓冲社会的影响。

父亲是四川人,母亲是山西人,远隔千山万水,怎么会组建成一个家庭呢? 个人的命运,总是与时代的命运紧密相连。这不是空话。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,饱经战乱的中国人民,原以为从此就能过上和平安定的生活了,哪知道,朝鲜战争又突然爆发。对于这场发生在中国家门口的战争,自有历史学者们去解读其真相和意义,现实的是,无数家庭和个人的命运因此而改变。

父亲本已在四川内江市担任中学老师,也应征入伍开赴朝鲜,在“中国人民志愿军”里任文书。这场极其惨烈的战争,夺去了近20万志愿军官兵的生命(截止2015年年底的统计)。他算幸运的,只是负了伤,后被送到山西省汾阳县志愿军疗养所,伤愈后转业到太原的一所中学,重操旧业。就这样,他留在了太原。


█ 四位朝鲜战场的战友赠送给作者父亲留念的照片


█ 照片背面的备注:黄杰熙同志留念……一九五二.六.


这个家在十年后解体,政治运动的冲击是一个原因,但在我看来,更多的还是不同的文化背景和生活习惯,尤其是简单的头脑和处事方式所致。

我在一个“完整”的家庭里只生活了7年多,留下的仅是一些片段的记忆:

3岁之前,父亲被劳教,中小学老师的工作很忙,要求坐班,母亲因此也常不在家。我一个幼儿经常被锁在家里。男孩好动的天性,使我开始不断地“探险”。

我家住在一所学校的家属院里,本来有一间半房子,父亲被划成“右派”后,被单位割去了半间,剩下的一间房与厨房之间是一堵墙,两边分别是床和一张桌子。我曾试图抓住墙,从一边的床上翻到另一边的桌子上,后果当然是重重地摔到地上。我也曾从床上往地上跳,想看看自己能够跳多远,结果跳下去就无法动弹,直到大人下班后才发现,抱到医院检查,才知胯骨已经脱臼。

现在常有锁在家里的孩子翻窗遇险,或跌落伤亡的报道,就是因为小孩最怕孤独和被抛弃,单独呆在一个地方,会因为恐惧而发生危险。

记忆之外最严重的,是有一次煤气中毒。过去,不少山西人都有一个危险的习惯,就是冬天用纸条将屋内的窗户缝、门缝等糊得严严实实,以防“针尖大的窟窿,能进椽子大的风”。那时家家都生煤炉,如果不通风,煤气中毒迟早会发生。

有一天直到中午,我家的门都关着。邻居感到蹊跷,就报告了校领导。后来门被校长踹开,才发现一家三口都已奄奄一息(那时还没有我弟弟)。当时有人认为,这一家人是因为父亲的右派问题要选择自杀。

我当时因为年龄太小,而对此毫无记忆。知道此事后,我开始体会到了死亡的感觉,那就是毫无感觉。


█ 1958年,作者一岁时留影,拍摄于太原福利照相馆


温馨的时刻也有。记忆中只有这样一个情景:家里有一张矮圆桌,过年时会放到床上,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年饭。我总是高兴地爬到靠里的位置坐下,心里别提有多么高兴了。但更多的时候是“战火”不断,我有时半夜都会被他们的吵架打架声惊醒。老师家里墨水多。他们吵起架来手上也不闲着——摔东西,水泥地上一道道红蓝墨水的痕迹,是我童年的一大记忆。

父亲的教育方法比较传统,动不动就让儿女跪在地上。孩子很小,不懂反省,只是跪着又有什么意义?有好几次,都是因为家里来了客人,我才得以暂时解脱。

有一种说法:一个人之所以会成为独一无二的人,是由三个因素决定的。一是先天造就,二是后来遇到的人,三是所学专业。我觉得,这个“先天造就”,应该是在自我意识产生之前,人在不知不觉中形成的个性特征(佛学认为:这是你的前世,即转生为你的那个人或动物)。

有两件事我记忆犹新:

一是几岁时去姥姥家,我得到一枚书签,上面是一个京剧脸谱。坐在4路公交车上回家时,我拿出这枚书签,用手压在车窗上,让路人们“显摆”,结果手一松,书签滑落到了窗户缝隙里。当时和之后的好几天,我都非常害怕,担心父母追问。如果被他们知道,很可能会挨一顿打。幸好他们忘记了那枚书签,我才渐渐地放下心来。

二是在上太原市新建路小学幼儿园时,有一个活动是小朋友们排成几队,在老师发出口令后,跑到对面的一把小椅子前,将椅子上一个盘子里的几颗珠子穿到一根线上,然后拿着这串珠子再跑回来。我的手脚不笨,很快就跑了过去并将珠子穿好,但就是不敢首先往回跑。直到有小朋友开始往回跑后,我才敢转身跑。如此,怎么能得第一?

7岁了,我上了新建路小学一年级三班,很快即表现出在学习方面的浓厚兴趣和潜能。班主任朱玉珍老师和蔼可亲,认真细致,第一个学期就对学生们进行了家访。我记得她去我家时,母亲刚刚烙出了几个小饼子。父亲说:你不知道端给朱老师吃?我立即端起一个搪瓷盘子递向朱老师。她笑着摆了摆手……


█ 1970年太原市新建路小学六连三班毕业留念


快乐的时光总是那么短暂。我在新建路小学只上了一个学期,父母就离婚了。我被太原市北城区人民法院判给了父亲,搬家到海边街23号院,同时转学到太原市水西关小学。那时离婚的很少,整个院子大几十户人家,离婚的好像只有两家。我隐隐地感觉到这是一件丢人的事。当时我忙着收拾自己喜欢的东西,之后坐上父亲的永久12型自行车,恋恋不舍地离开了熟悉的环境。临走时没有母子、兄弟姐妹相拥难舍的情景。如果有,那个家可能就不会散了。

 

2、孤独的日子


人的成长,在本质上与其他动物是相似的。家庭变故,换了环境,对于一个小孩来说,也很难适应。我在一个学校家属院生活到7岁多,突然来到一条街道,感觉有这样一些明显不同:

一进院子就是一个照壁。在过去,每个小院都应该是一户人家的。我们搬进去时,院子里已有几户人家。父亲买了其中最靠近大门的那间房,仅有8平方米,在当时只花了250元。20多年后,他以1000元的价格就卖给了一个邻居。为此他还挺得意,觉得赚了不少。谁是二百五呢?由此可见他的简单及与社会的脱节。

这里的小孩启蒙较晚,教育条件较差。家长们对此好像也不太重视。比如我带去了两种棋:军棋和动物棋。很多小孩家里都没有,他们饶有兴趣地排着队和我下棋,没有一个人能赢了我。我赢棋赢得都烦了。

这里的家长们讨生活更难。有的做点小买卖,还有的家里养羊卖羊奶等等。有的家庭居住环境很差。我的一个同学家就住在振武门旁的城墙下(振武门即水西门,1949年解放军攻打太原时,太原的城墙大部分被毁,但振武门的门洞和城楼还基本保留,后在1980年代被拆除),两间房,一个小院,都是用城墙砖垒的,很简陋。

父亲是祖传三代中医,四川大学肄业(因参与学潮被通缉而没有毕业),劳教期间就常在太原市观家峪煤矿给人看病,参加体力劳动并不多。解除劳教后,已被开除公职的他,先是买了一辆平车卖烧土(过去太原市民每年都要用煤和太原东山地区的一种粘土和成泥,倒在铁模子里再晒干,称“煤糕”。那种粘土叫“烧土”)。他干这个不适合,后申领了中医执照,开始正式行医。找他看病的人几乎天天都排着长队,有时队伍长达几十米,天不亮就有人来,到我下学回家时还有病人在。家庭经济因此比较宽裕,有时隔着竹帘,都能看到院里的个别小孩,捡我们扔掉的包装纸上残留的蛋糕吃(搬到海边街后)。

我还记得,曾有病人送给他一条当时的高档香烟——太原卷烟厂生产的“迎泽牌”香烟(在那时好像一条只卖3元一角钱,已经很贵了),包装纸上的图案是银色的。他打开后点燃一支,连说“好香!好香!”

水西关小学的建筑不错,楼道里张贴着不少“学习《毛主席著作》积极分子”的宣传画,我还记得其中一个解放军的名字好像叫“黄祖示”。这所学校的内涵不如新建路小学,后者和太原十二中一样,地处太原市委、市政府附近,学生大都是市委、市政府的子弟,学校的设施和教学水平都比较高。我已经适应了那个“生态圈”,有如鱼得水之感。

虽然在一年级第二个学期就转学到水西关小学,但班里的学生们已视我为“外人”。别看一个8岁不到的小孩,进入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时,也要做出咄咄逼人状。我记得,第一次跟在老师后面走进教室时,我就将一路经过的书桌上的铅笔盒,全部用胳膊肘推开,以示我“不好惹”。

两所小学及周边有许多不同。我的第一个学期主要是磨合,包括语言习惯、称呼老师的方式等等,不一样就会被嘲笑。也有几次和同学发生肢体冲突,因此班主任甄老师不太喜欢我。转过学的人可能都有类似经历。从二年级开始,我渐渐地融入了这个班级,后来还去过甄老师家,在一个姓杨的女生家写过作业。那个女生家住西羊市街护城河边。

我在海边街一共住了两年,难忘的事情有这样一些:

父亲常常出诊。临走之前,他一般都用钢精锅(即铝锅,在那时还不多)给我蒸好两屉馒头,再留点咸菜一类的简单食物,但是从来不给零花钱,虽然他挣钱不少。之后的一两周时间,就靠我自己解决其他所有的生活问题了。从那时起,我就开始学着做饭和看火炉,上学之前要锁好“将军不下马”的门锁等等,饿肚子是“家常便饭”。晚上睡觉也是一个不小的考验。天黑后,小孩更怕孤独。只要一关灯,我就死死地盯着门上那一小块玻璃,望着天空,不敢闭上眼睛,直到睡着。后来的我比较有孤胆,也可以说孤癖,喜欢独处和独往独来,应该与那时的经历不无关系。

给自己一生带来无数挫折的过度自尊,在那时已初步形成。有一次去邻院,由于玩耍中声音高了点,那个院的一个老太婆就对我说:“黄玮你以后不要来我们院了!”此后直至我离开海边街,真的再也没有踏进过那个院子。这件事有几个小朋友知道,而那个老太太肯定早就忘了。

最让我痛苦和刻骨铭心的是,被生拉硬扯地离开了自己熟悉的成长环境,特别是在父亲这边感到孤独或遭遇挫折时,我做梦都在思念着被迫离开的那个家和大院。母亲那边不能说是一个多么好的环境,但是那边人气旺,“母亲”和家更有联系,尤其是已经熟悉的生活环境,使我经常不由自主地找了回去,特别是在我独守空房期间。

两地相距不太远,半个小时就能走到。但是“近乡情怯”,我每次走到十二中家属院附近时,总要踯躅徘徊很长时间,深怕又一次遭遇冷漠和挫折。鼓励自己好多遍后,我才敢蹑手蹑脚地走进家属院的大门。

一进大门是一排平房,向左走到尽头,再向右约50米就是我原来的家。每次走到这里,我总是探头探脑地往家的方向看,看到的大都是母子三人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吃晚饭,想必他们吃的还是红面擦尖儿,里面还有土豆条。他们已将我视为“别人家的孩子”,年长我的全不讲“手足之情”,发现我后当即通报“警情”:“小玮又来咧!”我自然吓得赶紧跑开,然后又一口气地走回位于海边街那个冷冷清清、形影相吊的小屋。一路上哭过没有,我已没有记忆。

母亲对我的出现没有任何反应,从来没有叫过我一声。或许在她心里,我已不是她的孩子;也许她有难言的苦衷,只能忍心看着我一次又一次地来回流浪。这也可能是亲情淡漠的根源之一。

我有时晚上跑了回去,那肯定是因为一个人太过孤单害怕。母亲接纳我的情景,我还记得:她给我摘下书包,我爬上自己家的床,到头便睡,那个香甜……但两次被挡在家门外的情景,也在我的记忆中(母亲有时带学生下乡,不在家),一次是邻居李明湖阿姨做了工作“你就叫他进去吧”,我才得以进门。一次是刘亚云老师(受母亲之托晚上住在我家)说了话:“你就让他进来吧!”我才得以临时栖身。第二天早晨,我当然是饿着肚子赶到水西关小学去上学。

即便如此,我还是不断地“回家”。直到现在,我才反思这个原因:为什么那个老太太的一句话,就使我再也没有踏进过那个院子;而不论“家”拒绝我多少次,都无法阻止我的脚步呢?答案只能是:在一个孩子幼小的心中,家,是永远也无法割舍的牵挂!

我也曾被父亲送回去,那是在他长期外出之前。再被接走后,他还要追问家里去过什么人。他离婚是被迫的,一直有想复婚的念头。

从二年级下半学期开始,连我这样一个八九岁的孩子,都感觉到了政治气氛的紧张。院子里的大人们,越来越多地谈论着政治话题。我记得,父亲手拿一个烟嘴,操着四川话,向人们解释什么是“一分为二”和“合二为一”(那个烟嘴由两部分组成):“这就是一分为二,同时也是合二为一……”

山雨欲来风满楼。一场更大的政治风暴即将来临。像他这样的“老运动员”及其家属,又会面临怎样严峻的命运和考验呢?

 

3、“滚回老家去”


回想当年,我觉得文革的爆发不是一夜之间,而是一个一直存在着的运动的突然加剧。“五一六通知”发布前的一些重要节点,如姚文元的《评新编历史剧〈海瑞罢官〉》等,我都有印象。那时的大喇叭特别多,天天不停地广播这些内容,大概聋子也听到了。


█ 背景照片:六十年代的太原


1966年的夏天确有狂飙突起之势:太原市的大街小巷突然冒出了大量戴着红袖标的人。还有人拿着剪刀,在钟楼街、桥头街等繁华地段给人剪头发,即他们认为的“资产阶级发型”,就要剪掉,甚至还要剪成“阴阳头”,就是把头发剪得坑坑洼洼的。戴着高帽、挂着大牌子、敲着簸箕或脸盆游街的人越来越多。那时的饭店不给顾客端饭,甚至连碗筷都让顾客自己去洗,否则就是“地主老爷”、“资产阶级生活方式”。总之,“破四旧、立四新”(“四旧”:旧思想、旧文化、旧风俗、旧习惯)的风潮迅速蔓延开来,只要沾上“古”和“旧”的东西,统统都要砸烂或烧掉,大量的珍贵文物和文化典籍被毁。街道、学校等地方掀起了改名潮,太原十二中就改成了“太原市东方红中学”……

一些新名词,如“地富反坏右”(即“黑五类”)等等,让年仅9岁的我感到了更大的压力。本来父母离婚、父亲是“摘帽右派”已经让我十分自卑了,现在又被划进了“黑五类”子女的行列,成了事实上的“政治贱民”,自卑心理更加重了。(后来又出现了“黑七类”=“黑五类”+资本家+黑帮,“黑九类”=“黑五类”+叛徒+特务+走资派+资产阶级知识分子)


█ 背景照片:太原五一广场


红卫兵主要由大中学校的学生组成,小学生还没有资格当“革命小将”,因此当时的小学还没有“停课闹革命”。一天中午,放学回家的我刚踏进院门,就看见家门左边的院墙上贴着一张红纸,上面用毛笔歪歪扭扭地写着“勒令右派分子黄杰熙滚回老家去”,后面还用了很多个感叹号。我掀开竹帘进了家,看到父亲的表情还算平静,只是沉默不语,好像若有所思。之后一段时间,他很忙,书信往来也多了,同时开始收拾东西,装满了几个箱子。我最后一次离开水西关小学,是他去给我办的转学手续,然后领我回家的。那段日子不长,造反派是不会给你多少准备时间的。


█ 背景照片:太原的大字报


“滚回老家去”是将“政治贱民”们及其家属下了户口,赶到农村去,不准再回来。“滚回去”的当天,父亲先是去托运了行李,回家后将最后的一点油倒进锅里,把剩下的馒头切片炸了炸,放进了一个饭盒中(这盒油炸馒头后来坏在了路上),之后将家中剩余的东西用布蒙了起来,这才锁好了门,带着我徒步加公交,去了太原火车站。

当时太原至成都之间的铁路被洪水冲毁,旅客可以免费绕道北京和宝鸡一线去四川。在北京停留时,我们穿过了红色的“海洋”,去了颐和园和景山公园等处,看到万寿宫墙上的小佛像,只要是能够得着的,全被红卫兵用锤子砸烂了。火车上有很多“大串联”的红卫兵,他们统一着装:绿军装、红袖标、武装带、“红宝书”、背包、水壶等,高唱革命歌曲,十分亢奋。进入四川后,我看见坐在列车车厢结合部的一个老太婆,头上戴着一顶黑平绒帽子,像电影里地主婆戴的那种样式。一个瘦瘦的男红卫兵,眼睛挺大,长得挺帅,正厉声质问那个老太太:“你是不是逃亡地主?……”老太太可能是听不懂普通话,或者自己说的话对方听不懂。红卫兵因此以为自己抓住了一个“阶级敌人”,迅速解下腰间的武装带,扬起来就抽了过去,而且用的是腰带扣那一端的金属部分。老太太用两只胳膊紧紧地抱着双腿,蜷缩在角落里,嘴里发出一声声凄惨的叫声。那红卫兵毫不手软,继续“啪——啪——”地抽打着。我感到很害怕,赶紧走了回去。

在成都停留时,我们参观了成都动物园等,但印象最深的是铺天盖地的大标语和大字报,标语中以“打倒李井泉”最多(李井泉是当时的四川省委第一书记,曾任中共西南局第一书记)。四川人好像做什么都要拼命似的。

内江是一个中等城市,位于成渝铁路中段。列车到达家乡椑木镇时,天刚亮,我是被父亲叫醒的。椑木镇火车站很小,只有几个人下车。我对故乡的第一印象,是觉得有点儿像“世外桃源”,非常安静。这里有许多芭蕉树,树上还结着一串串的果实,有的已经发黄。当时我还以为是香蕉。父亲纠正说,这是芭蕉,比香蕉小。那时在北方,这类水果很稀罕,而在那里,竟然挂在树上没人去摘,我感到很稀奇。

去火车站接我们的是幺叔(幺是四川话最小的意思)。他当时30岁出头,中等个儿,典型的四川人的形象,是父亲同父异母的弟弟,在内江糖厂当搬运工,还没有结婚。幺叔很善良,看见我后显得很亲热,领着我们前往他的住处。

我一路上只看到一些小标语,感到与成都等地的区别很大。这里山清水秀,草木葱茏,有人赶着水牛,正慢吞吞地耕着稻田……不知是因为骨子里与家乡的天然联系,还是椑木镇确实好,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里。

进了幺叔家,我看到当地人的住房,不仅与太原,就是与成都的区别也很大——几乎全部用竹子建成:框架是粗竹子;墙是竹片编的,两面糊着泥;门窗也都是用竹子编的,没有合页等金属物件和纱窗;椽子是竹子,上面盖着瓦。后来我了解到,在整个椑木镇,砖瓦房都极少,只有在那条主要的商业街上,才有一栋二层楼。这里的人很少置办家具,屋里只有床和几个箱子,但蚊帐必不可少。父亲看了看幺叔家无法住,就开始重新寻找住处,最后落脚在沱江大桥附近。

这是一排房子中的一间,门对面约100米就是沱江,右前方是沱江大桥。排房右侧过了铁路,是一座长满了甘蔗的土山。其它方向都是竹屋、竹林和稻田等。之后父亲和幺叔去车站取了行李,我跟着他们在外面吃了饭。第一天差不多就这样过去了。

第二天父亲带我去了椑木镇第二小学,转学手续办得很快,我被老师领进了教室。这样的小学我是第一次见到:教室与居民住房基本一样,也是用竹子建成,区别一是大,二是墙与房顶之间还留着空。下课后,几乎所有的学生都将我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,叽叽喳喳地说着四川话,听不懂是些什么。我当时想去厕所都挤不出去,差点尿了裤子。他们可能把我当成了“天外来客”——说着听不懂的语言,穿着打扮也与他们不一样:我穿着鞋,而他们几乎全是赤脚,就是穿鞋也是草鞋。

我在这所学校上了不到两个学期,老师讲了什么我已毫无印象,只是感觉与太原的小学讲得不一样。师生不多,我只记住了一个同学的名字:黄良才。因为他与幺叔的名字相同。这是一个胖胖的、总是笑眯眯的男生。排外肯定是有的,两种“亚文化”很难融到一起,吵起架来,彼此都觉得对方说的是“外国话”。到后来,当然是我被“同化”了,时间不长就说开了一口流利的四川话。但是要改变生活习惯,却比学语言难得多。比如我也很想打赤脚,可就是做不到,光脚走在地上实在是太疼了。而当地小孩个个都是“赤脚大仙”,脚面宽,脚趾都是张开的。


█ 10岁时,在四川内江椑木镇的作者


沱江是长江的一条支流。印象中,流经椑木镇的江面约二三百米宽,是绕了一个大弯过来的;水量丰沛,江面上常有小火轮“呜呜”地开过;江边停着不少小渔船,渔民们都养着一种像水貂一样的动物,平时关在笼子里,打鱼时用绳子拴住脖子。这种“水貂”抓鱼很快,咬住鱼后又咽不下去,这时渔民就趁机将鱼夺过来,再扔进鱼篓里。

沱江大桥是一座铁路桥,人行部分只有约一米宽。桥的两端都有解放军守卫,还建有工事,架着高射机枪,也养着猪,种着地,军营里不时传出军号声。

这里的人们虽然没有什么家产,但吃得要比北方好很多,不愧为天府之国,物产丰富。水稻好像是一年两季。邻居家比我大一点的小孩,经常背着背篓,手拿一把锄头,到山坡上已经收割过的地里挖红薯(当地叫“红苕”),每次都能挖回不少,洗干净后,与大米放在一起蒸着吃。鱼是当地人的主菜,闪着金光的鱼打捞上来后,他们收拾得很快,鱼还动弹时,就已放进了油锅,那“嚓啦啦”的声音仿佛还响在我的耳边。四川的小麦不如北方的好吃,据说是因为他们只种春小麦。麻花两分五一根,太原的虽然大一些,但是要9分钱一根。那里还有一种食品很好吃,好像叫“糖瓜”,不知是不是用西瓜皮做的,反正样子像。他们的炉灶都烧柴草,冬天也不生火炉取暖。

从小养成的生活习惯,一生都很难,甚至无法改变。我后来听亲戚说,姥爷、姥姥等一开始就看不惯你爸:一是四川人嗓门高,山西人不喜欢。二是父亲“手大”,比如做鱼,竟然一次就要做一整条,而晋北人一条鱼要分几次才舍得吃完。虽然姥爷曾是国民党的少将,担任过阎锡山政府的军需处处长等要职。他们没有亲眼见过,吃鱼在四川真的很平常,是大自然的慷慨馈赠。(随着技术的进步,渔业在北方也日益发达了)

椑木镇的主要街道只有一条,不到10米宽,饭店、食堂、茶馆、修表铺等一应俱全;电影院只有一个,重复放映着一部电影《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》。印象深的还有:

四川的鸟类很多,比如叫声婉转的画眉、羽毛艳丽的翡翠、黑白两色的山雀,以及白头翁等等。画眉喜欢生活在竹林里,我没见过关在笼子里的。翡翠和山雀的个头与麻雀相似。翡翠是一种水鸟,名副其实,头部的羽毛绿色,身上的羽毛红色,嘴有两厘米长,喜欢蹲在小河旁,缩着脖子,很像一个穿着蓑衣的渔夫,目不转睛地盯着河面,时不时地飞起,从水中叼起小鱼。因为这种习性,翡翠也容易被人攻击。幺叔就给我捉了一只,用细绳拴住腿,放在了一个牙膏盒子里。这只鸟很生气,而且当晚就被老鼠给拖走了。现在想起来,我还觉得挺对不起它的。

还有,四川人称呼姑姑叫“姑娘”。这是我跟着他们走亲戚时知道的。那里真够原始的,我没见过汽车拖拉机摩托车什么的,就是父亲托运去的自行车,也很稀少,被当地人称为“洋马儿”。但是西南地区最大的糖厂——内江糖厂却建在椑木镇,可能是因为这里盛产甘蔗。我随幺叔去过那个厂,库房里堆着很多装满蔗糖的麻袋,火车可直接开到那里。

“滚回老家”后时间不太长,父亲就“潜回”了太原。他将我交给幺叔照看。我开始经常吃食堂,芋头吃了不少。幺叔还用竹子给我做了一个鱼竿,但我一条鱼也没有钓上来。那里的竹子好像比北方的草还多。小孩早晨起床难,幺叔每天去叫我,敲不开门,我就想了个办法:用一根绳子拴住窗户和蚊帐的一角。结果他拉得蚊帐左右摇晃,我却扭头又睡。那个情景我还记忆犹新。

有关幺叔,我之所以写了这么多,一是我在四川时主要由他照顾,二是他已在20世纪80年代去世。他只活了50岁左右,死于肝腹水,听说临终前肚子胀得很大。由于这个家庭的特殊原因,离开四川后,我不仅没有再见过他,甚至不能提到他及黄家的任何成员。关于祖辈,我了解得很少,大约知道在他出生前后,家道已经中落。他终身未婚,可能也没有去找一个固定的职业,但他很纯朴善良,宽厚大度,具有四川人吃苦耐劳的天性。我记得他还烟酒不沾。他对我倔强的个性也颇多忍让。这是我第一次“公开大胆”地回忆他、纪念他,只是想让他的在天之灵知道:近半个世纪前,您关心照顾过的侄儿黄玮,从未曾忘记过您,并对在您生前,没有勇气和能力去帮您一把而深感愧疚。(写到这里,我已泣不成声,不得不暂时离开电脑)

父亲返回椑木镇后,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,蓝大衣的袖子上多了一个红袖标,上面有三个金字“红革联”(可能是“红色革命者造反联盟”的意思)。看来他已成功“打入”革命组织,有了“护身符”,还带去了当时只有5岁的弟弟。幺叔对弟弟好得我都嫉妒了。有一次弟弟踩到了粪便上,他竟然将弟弟的鞋脱下,在沱江边上用手洗了个干净。


█ 在四川内江椑木镇与父亲(右)、幺叔(左二)和堂弟合影


我记得父亲又回了一次太原,办好了回迁的手续。不知不觉,近十个月的故乡之行就结束了。我提着幺叔给我买的一只鸽子,随父亲走过了沱江大桥,又走了很长的路,进入内江市,在一个亲戚家略微停留后,去内江火车站上了火车。

这一趟是“滚回去”的,但我却是带着美好的记忆离开的。如果说我对文革还有什么“感谢”的话,那就是它给我提供了一个机会,让我的故乡——椑木镇,深深地烙在了我的心底。多年以后我才知道,椑木镇也是国画大师张大千和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之一喻培伦的故乡。

离开了“世外桃源”,意味着将重返现实世界。1967年的中国,正处于文革高潮期,等待我的,又是一系列的变动不居。

 

4、停课闹革命


印象中,从四川返回太原后,父亲告诉我:水西关小学不让你回去了,你得再回到你妈那里,转学到新建路小学去。他们经过法院,将我重新判给母亲抚养,但父亲须支付抚养费。那个判决书我还看过一眼,记得在“太原市北城区人民法院”后,还有“军事管制委员会”的字样。

我后来知道,“滚回老家去”这种现象,竟然都蔓延到了中学生之中。太原十二中许多班级的学生,就自发召开全班大会,取名为“滚蛋会”,勒令班里的“黑五类”子女“滚回老家去”,期限多则一天,少则几个小时。母亲作为该校教师,就亲眼目睹了好多件这样的事情。文革是极端民主和毛泽东个人专断的结合,此即极端民主之一例。



█ 背景资料:《人民日报》上山西的通告


从四川返回太原后的两年时间,即1967年至1969年,仅仅我亲眼目睹的,都可谓风云变幻,波诡云谲,“革命形势发展很快”。先是“四大”(大鸣、大放、大字报、大辩论)盛行,到处有人情绪激动、面红耳赤地辩论着。大字报铺天盖地、见缝插针,墙面不够用了,就立起柱子,钉上席子,浆糊一抹继续贴。大字报比现在的广告牌还多得多。

接着是武斗。我见证了从文斗到武斗,再由武斗到被解除武装的全过程。武斗的开始就是吵架吵得打起来,一般都是徒手较量,但很快就发展到动用棍棒、石块等。


█ 背景照片:在太原的集会


我见过的第一场较大规模的武斗,发生在现在的太原华宇精品购物中心所在地,当时那里叫“郊委”。大约有100多人在院子里混战,手里最多就是拿一把钳子之类的东西,未见打到头破血流的程度。随着派性的日益加剧,人们的暴力倾向也越来越严重,特别是“文化革命的旗手江青同志”号召“文攻武卫”以后,“准备武器以自卫”成了风气。太原十二中的校办工厂里,车钳铣刨锻一应俱全,我就见过一些中学生忙着用锉刀打制匕首。

武斗的升级与产业工人的参与有关,工厂又有制造武器的条件。那时,在街道上常能看到一车车头戴柳条帽、手持长矛的工人战斗队驶过。那些车大都是载重4吨的解放牌卡车,长矛都是在铁管的一端焊上一个矛头。那些战斗队员们站在车上,握着长矛,矛头齐刷刷地朝向天空,也是一道文革的“风景”。

不久后就有军火库被打开,武器被抢夺,冷兵器变成了热兵器,原来的许多“战斗队”“纵队”“四野”等等,真的开始名副其实,成了武装组织了。与我们院一墙之隔的一个红卫兵组织,就在那时武装了起来,且在“战斗中成长”。该组织核心成员十几个,外围成员几十个,枪支为“万国造”:手枪有五四式、撸子和驳壳枪,长枪有五六式步枪、汤姆式等几种冲锋枪和捷克造轻机枪,另外还有手榴弹、日本军刀等。作为青年学生,他们中的多数人有“护校”的单纯愿望。核心成员每天住校(包括女生),天天早晨整队跑步到校门正对面的毛泽东塑像前“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”。但有的人下手相当狠,我亲眼见过年轻学生将人打得皮开肉绽。我的同学见过有人被割掉耳朵。

我家一个邻居,曾是阎锡山军队的一名军官,后来“起义投诚”。他在文革中被认为是“历史反革命”,经常被人“揪出去”“练手”,打上一顿再放回去,想打的时候再“揪出来”。有一次在校办工厂,我亲眼看见一个人举起一块铁疙瘩砸在他的背上。他当时痛苦得用手扶着腰,呲牙裂嘴,几乎要哭出声来。后来他全家被赶回农村,他于文革结束时去世,但是其独女几年后被落实政策,安排了工作。那个用铁块砸他的人我也认识,前些年死于脑溢血,之前已长期半瘫。不知冥冥之中是不是有什么必然,其孩子几年前精神失常了。


█ 太原十中革委会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合影


我亲历的几起大的武斗事件有:

太原某汽运公司的几十辆解放牌卡车,被押解着开到太原十二中操场。那时汽车还比较稀罕,几十辆卡车浩浩荡荡地开过来,场面是何等壮观!但是悲剧也最容易在这个时候发生: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在看热闹时被卡车压死。当时开车的年轻学生也不到20岁,后于文革中期被判20年徒刑,判刑后还要被批斗。我升入太原十二中初一后,此人就站在卡车上,被押解到学校礼堂接受过批斗。当时我在台下坐场,死者的母亲在台上哭诉,他的脖子上挂着大牌子,腰被警察压到90度,额头上的汗珠不停地滴落着……

两场激烈的枪战。一场发生在半夜,小孩子睡觉太沉,我没有听见,但早晨一出门,就看到人们在扎堆议论着。原来是,在太原十二中北面不太远的中国冶金第十三建筑公司(简称“十三冶”)的一支“战斗队”,趁夜袭击了学生武装。后者反击,不仅将前者打退,还打死了前者的一名机枪手,而后者无一伤亡。第二天尸体还躺在学校的一个厕所旁,后被抬进一个房间。几天后,一个造反派头面人物出面协调,尸体被运走。那张放过尸体的担架靠在墙上很长时间,我至今还记得那上面大片的血迹。

另一场发生在一天下午。太原十二中门外是一条南北向的道路,南面一墙之隔是家属院,斜对面是新建路小学。据说交战的一方还是十三冶那家,他们当时开着一辆小卡车,自南向北行驶到十二中大门口掉了头,车上的人迅速跳下,摘下大门上“革命委员会”的牌子,扔到车上后立即撤离。在校门和家属院门之间,还有一个校办工厂的门。学生武装闻讯后,立即提枪冲向校办工厂,当时一个老工人正准备关门,冲在前面的大声喝道:“让开!”随即身靠门柱,右手举起五四式手枪,对准刚行驶到右前方几十米的汽车就是“砰砰”几枪,车上一人当即中弹,并跌落车下,此时车上的机关枪猛烈开火,掩护抢救伤员,尖利的枪声“哒哒哒哒”地响成一片,其间还夹杂着手榴弹的爆炸声。在工人方面的机关枪响起时,学生方面也有人端着机枪、冲锋枪等,冒着弹雨,冲到校办工厂门前的一个土堆后面开始射击……这场激烈的枪战持续了十几分钟,随着被击落的人被抢上车,并将车开走才渐渐平息。

枪声停下后,我跟着一些胆大的人走出了家属院大门。此时看到的已是一场战斗后的情景:街道旁原是一片树林,直径一尺的杨树和柳树有很多被洞穿。树两边的弹孔明显不同,一头小,另一头大,大的这头连树皮都被撕下一片,露出了白花花的树茬子。电话线被手榴弹炸断,地上留有直径约一米、深约一尺的弹坑……这时,对面新建路小学红色大门上的小门“吱呀”一声打开,先是一个戴着钢盔的学生探头观察了一番,然后提着一挺轻机枪走了出来,接着又走出几个人,都提着枪。原来他们是穿过了对面的小学和宿舍区,准备抄那辆汽车的后路。看来没有赶上,否则在行人较多的新建路上也会有一场枪战。人群越聚越多,远处还传来了哭声,原来是一个学生的母亲闻讯跑来,哭喊着找自己的儿子,看到儿子后拉着就走。这场武斗,学生方面有一人肩部受轻伤,那个被打落的人听说不久后就死了。


█ 背景资料:九五事件中的李成义、孟玲玲


█ 背景资料:1968年3月5日,太原十中门前,大楼上的大字标语:难盼李孟再次归,怒挥刀戈向刘贼


中共“九大”于196941日召开。之前约半年左右,各地就开始准备庆祝了。“停课闹革命”的学生被召回学校,分成许多支队伍,沿着学校操场的跑道练习“忠字舞”。那时没有音箱,是用大喇叭伴奏。跳这种舞的都是女中学生。有一个领舞的女生身材匀称、舞姿优美。我当时正在操场旁一棵榆树上摘榆钱,不由地被她吸引住了,手上的活当然也停了下来。树上一个小伙伴喊我:“你看得都发呆了!”我这才急忙移开目光。那时我刚12岁,好像潜意识里已经开始喜欢漂亮“美眉”了。

“九大”是闭幕以后才公布的。人们敲锣打鼓,提着早就糊好的灯笼游行,庆祝“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胜利”。其实,文革到此已盛极而衰,红卫兵运动也开始退潮,利用他们推翻另一个“司令部”的目的已经达到。

当年7月底,中共中央关于解决山西问题的“七二三布告”发布,要求山西部分地区制止武斗,惩办坏人,恢复生产与工作。此后山西的形势急转直下,收缴武器、搜捕判决等行动声势浩大,感觉与1983年的“严打”颇为相似。那时的审判次数多,判决公告经常更新,一公布就是几十号人,死刑犯的名字上都打着红叉。审判一般在太原市的五一广场举行,之后将犯人押到卡车上游街示众,死刑犯的脖子后还插着“亡命牌”。第一辆车上架着一挺轻机枪,两边各站一排解放军,五六式步枪上的刺刀向外,寒光闪闪。道路两边的人群挤得水泄不通,警察忙着用摩托车开道。学校也经常组织学生参加公判大会。 


█ 背景资料:《关于太原“九·五”事件专辑》


有一次,太原警备区的军人开着十几辆三轮摩托车,突然冲进太原十二中抓人和收缴武器(那时还没有“嫌疑人”一说)。一些学生带着枪支四处躲藏,还有的爬到远处的树上观察动静。有一次,一个学生将一支冲锋枪藏到了我家书桌下的凳子上。在当时的氛围中,谁也无法拒绝。那支枪不知是哪国造的,我试着端了一下,很沉,好在很快就被那个学生取走了。后来,在强大的压力下,各个造反组织开始主动上缴武器,有的还用卡车,将机枪架在驾驶室上送往指定地点。

1969年下半年,好像“从天下大乱达到天下大治”了。学校的教学秩序开始恢复,我也结束了两年以玩耍、种植、养殖为主的生活。期间我种过葵花、玉米,养过鸡、鸭、鱼、猫、兔子、麻雀等,也学过二胡,到汾河、黑龙潭游泳、捞鱼,津津有味地读着仅有的几本书。有的书都被我读得没有封面封底了,如《欧阳海之歌》等。那只从四川带回来的鸽子“瓦灰”,也在这期间飞走了。它经常歪着脑袋静静地看着我,把它放到厨房顶上都不飞。我觉得它认识我,知道我是它唯一的老乡。之所以飞走,是有一次它上了房顶,附近的大小孩子来了一大群看热闹。它看到黑压压的人群感到害怕,就一跃而起,跟着天上的鸽群飞走了。

玩耍中少不了“打仗”的内容,因为伟大领袖号召“备战,备荒,为人民”“要准备打仗”,附近就有武装和战斗,电影只有“三战一队”可看(《地道战》《地雷战》《南征北战》《平原游击队》),因此我们经常与周围院子里的孩子们相互“冲杀”,也曾险酿大祸,如气枪伤人等。有一次我们还爆炸了一颗土手雷,将新建路小学教学楼后炸了好几个小坑,把看大门的老大娘吓得大惊失色……

30多年后,我的女儿背着沉重的书包,多次羡慕地对我说:“你们那会儿多好,不用上学。”她当时还不理解,文革让我们这一代人付出了多么沉重的代价。

 

5、心理被扭曲


从四川回到太原后,对于父亲“水西关小学不让你再回去了”的说法,母亲予以了驳斥:他是嫌你累赘才推到我这儿来的。

她的话有一定根据。跟着父亲的那三年中,我确实没有少挨饿。至于穿着,已几乎到了衣衫褴褛的地步。外衣还像个样,比如我还曾有过一顶呢帽子(后来在海边街小学玩耍时丢失,父亲为此大发雷霆,差点没有“吃”了我),但印象中内衣就没有可换的。我记得非常清楚,上了小学后,就有了羞耻感,内裤是非穿不可的。而我只有一条内裤,而且已烂得连档都磨开了,就像一条“超短裙”。无奈,我只有用一个别针将内裤的裆部别住,继续穿。有一天在母亲那里住,第二天早晨醒来后,突然发现自己一丝不挂,着实吓了一跳。原来是在我睡着后,母亲将我的“超短裙”扒了,洗干净后正在火炉旁烤着呢! 她见我醒来,就将我的内裤缝好,扔给了我。从四川回来后,内衣更是烂得像布条似的。为此,我还在母亲面前委屈得大哭了一场。

让我的父亲既当爹又当娘,他是胜任不了的。那几年我对他的印象,除了忙以外,就是一个坐在桌子旁边读书的背影,口中念念有词,就像念经似的。那一段时间他又写了几本书,至60多岁,共写作出版了9本中医专著。他从1958年被开除公职,到1979年十一届三中全会后被改正了所谓的右派问题,恢复工作,前后共22年,就靠他的中医专长生活,而且大部分时间的收入还挺高。

10岁时回到母亲家,我首先感觉到的是饭菜差了:早饭一般都是一碗稀饭,午饭大部分是红面(高粱面)搓鱼(将红面用开水烫后和成面团,再搓成细条上笼屉蒸熟),有时能吃到点儿白面,晚饭几乎天天一样——红面擦尖儿汤面,里面还煮着土豆条。菜以咸菜为主,年年家里都要腌大量的雪里蕻和萝卜。

在艰苦的环境中,我只是希望能多吃点玉米面(山西人称“玉茭面”),少吃点红面。因为后者实在是太难消化了,吃进肚子里后,不是拉稀,像水一样稀,就是便秘。我几乎每晚都受此困扰。不知是不是因为红面便宜一点儿,反正母亲对红面偏爱有加。之所以这样,就不能不提到晋北人节俭的习惯和理念了。

我的姥爷名叫张祖恒,字次岳,曾任民国时期的山西省军需处处长、山西省消费合作总社总经理、山西省平价购销处处长等职,少将军衔。日本投降后,还兼任山西省接收日本军用物品库库长。他既不是国民党员,也不是共产党员(国共两党都用“无党派人士”),为人正派,不谄上欺下,这使他在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得以幸存,并受聘担任太原市政协委员、山西省政府参事室参事等职,每年国庆节都应邀登上太原五一广场观礼台。建国初期,新政府财政拮据,姥爷与原二战区部分军政人员,主动成立了一个“旧职人员捐献委员会”。他态度积极,捐献了自己位于太原市精营街的一座院落(精营街地势高,为当年太原市高档住宅区所在地),还将多年收藏的数件古董捐给了山西省博物馆。

老姥爷名叫张仁敬,出身贫寒,但勤奋好学。全家省吃俭用培养,他不到20岁即考中清末举人,民国成立后在山西省政府任职。在山西定襄老家,至今仍有不少人知道,这里曾出过一个“张举人”。老姥爷和他的4个儿子,还被一些家庭当作教育子女的楷模。

母亲填写的“家庭出身”一栏是“旧官吏”,这是她在文革中的“罪状”之一。有人认为,在这样的家庭里,生活肯定是优裕、舒适的……实际情况恰恰相反,他们的生活非常节俭(晋北人称之为“仔细”),甚至到了抠门的地步。母亲常用“晋北的地主还用麻绳当裤带”的例子,来说明晋北人是多么节俭。即便在怒批“万恶的旧社会”时,也没有人能拿得出阎锡山政府贪腐奢靡的证据。相反,有关他们精打细算搞建设的事例,倒是尽人皆知。

很多年后我才知道,在我随父亲被赶回老家去的同时,姥爷和姥姥也同时被赶回了山西定襄老家。走之前,造反派先对他开了批斗会。姥爷胸前被缝上了一块白布,上书“历史反革命分子张次岳”,并故意把衣服扣子都缝住。之后的两个月时间里,姥爷不敢,也无法脱衣睡觉。他们原在老家的一座院子和30亩地,早已被瓜分殆尽,回去后没地方住,是当年帮着种地的一户人家,为他们找了一个小房间勉强住下,之后每天被监督劳动,达两年之久。当时姥爷已67岁,姥姥69岁。两年后姥爷被允许重返太原,第二年即因病去世。

转回新建路小学后,学校把我安排到三年级二班。第一次上课间操时,三班的同学就认出了我,虽然我们已分别两三年时间。他们惊讶地叫着我的名字:“黄玮!黄玮!”小孩子们的群体意识很强,他们觉得你原来就属于这个群体,是“自己人”,因此认同、接纳你,希望你回归。而那个二班的态度就相反,认为我是“外人”,排斥我。比如我背后的一个男生,就将圆珠笔里的油抹到他的课桌前,以阻止我靠近。老师虽是成年人,但也有相似之处:对于从一入学就带的学生,他们从感情上往往“视若己出”;转来的,往往视其为“继子女”,感情比较淡漠。我感觉这个班的班主任就是如此,此前遇到的两个班主任也都这样。

3年时间,我就转学3次,绕了2000多公里的一个大弯,被排斥、受欺负时有发生。颠沛流离、随波逐流的生活,已使我变成了一个心很野的四川小孩。如此频繁地转换生活和学习环境,即使在后来的农民工子女中,恐怕也很少见。不断地适应新环境,给我带来了巨大的压力。此时的我已经“崩溃”,开始逃学了:早晨背着书包去“上学”,实际是去了西门外桃园一带游逛,到下学的时间再“放学”回家。

逃学的日子不长,就被母亲发现。我还记得她“追捕”我的情景:当时太原市的人比现在少得多,在市委背后的一条街上(那条街后来被封闭),我正独自溜达,也许脑子里正想着椑木镇的鸟语花香呢!扭头一看,母亲正骑着家里那辆女式自行车(匈牙利产),自北向南朝我追来。我本能地撒腿就跑,她一路猛追。我终于没能跑过自行车轮子,被她抓住了。她当时和后来都没有打我,可能是怕我再跑,只是很快向校方提出,让我重回三班。

刚回到三班时,我还是比较“野”,再加上正处于文革高潮期,受“造反有理”等思潮的影响,我干过一些诸如上课时就翻窗跳到教室外面一类的事情。记得有一次下学时,我与一个同学发生冲突,这个同学来自“摔跤之乡”(一个宿舍区,其教练是新建路小学的体育教师王珏),一个技巧就将我摔倒。恼怒的我开始拼命,对方撒腿就跑。我追了约100米没有追上,回家后还余怒未消,操起一根木棒就砸向了台阶,那根木棒当即断成了两截。这在平时是做不到的。

经过一段时间,也许是天性爱学,抑或基因中老实本分的成分占主流,我渐渐地开始回归一个“好学生”。对于自己的变化,我没有察觉,但是班主任朱玉珍老师观察到了。她写了一封简短的信,让别的学生带给我母亲。她在信中反映了我的可喜变化,希望家长也鼓励我继续进步。她真是一位细致入微的好老师。

六年级时,我们班来了一位临时班主任——武德礼老师。这是一位男老师,模样挺像歌唱演员阎维文。他除了一上语文课,就说自己有什么什么事要外出以外,其他方面都很出色。他很会“点燃”学生,乱班也会被他调教得整齐划一、朝气蓬勃。他原本是一位体育老师,但算术课讲得很好。记得有一次讲面积,他提问:一平方米等于多少平方尺?由于书上没有介绍相关的换算,同学们七嘴八舌,但都答得不对,包括好学生武爱虎(后来改名武哲,已是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副校长)。我想了想,答道:“9平方尺。”武老师当即问大家:“这位同学叫什么名字?”同学们齐声答道:“黄玮!”这件事让他对我印象颇深,后来还对我母亲谈起过。惭愧的是,这个他曾经看好的学生福分太浅,长大后只是昙花一现。

此外,教音乐的裴保昌老师、教美术的韩祖猛老师等,都很优秀。我还记得裴老师指点我拉二胡的情景,虽然只有几句话,但让人感到亲切,久久难忘。


█ 背景资料:1958年,太原回民小学地理小组的学生获得山西省学生科工委颁发的奖状后,在东校前院六年二班教室门前与老师合影留念


 背景资料:1974年,太原回民小学教师在研究新学期的教学工作


家庭的恶劣影响还在不停地发酵和延烧。刚回到母亲这边时,我还去父亲那里取过几回抚养费。有一次我因搬东西用力过猛,导致胸闷,且久治不愈,我还住在父亲那边吃了几天中药。但是一段时间后,母亲持续不断高强度的灌输起了作用。她对父亲的代称是“王八蛋”,认为她本人和家庭的一切不幸,均是由“王八蛋”造成的。在这种氛围中,我们自然越来越恨父亲,更谈不上与他有什么感情。父亲长期见不到孩子,当然也想,忍不住去太原十二中家属院看过我们几次。只要他来,每次发生的事情几乎一样:我们总会提前几分钟知道,因为总有成群的小孩突然跑到我家窗户上往里瞅——几分钟后,父亲骑着自行车来了——紧接着母亲开始厉声责骂——他们争吵——邻居劝架——父亲无奈离开。这些“家丑”,只会使我们更加自卑。

有一次,父亲一来,我起身就走,漫无目的地来到桃园二巷新建路口。当时那里有一个木制的邮电所,门前有一个报栏。我正在看报时,突然听到背对的新建路上有人喊:“黄玮!”我扭头一看,原来是父亲正扶着自行车看着我,距离不到10米。那时的我已被彻底洗脑,扭过头来径直就走,头也不回。现在想,当时父亲的心情会是多么的痛苦和无奈啊!当然,我这样做,母亲高兴。

父亲曾给我们送来过食品,还有那时小孩子们喜欢的军帽和红五星等,但都被母亲断然拒绝。她还讲过自己“退货”的过程:我打听到他的住处后,推开门就把东西给他倒在桌子上了。

这方面的压力一个接着一个。利用上中学的机会,我们的姓氏被改成了“张”,(弟弟刚上小学时就改了)。后来一个同学对我说:“你改成这个名字,可是把贵气给丢了。”

仅仅到小学毕业,父母制造的不和、离婚及离婚后连绵不断的“战争”,就使我无数次流离失所、疲于应对,并开始形成自卑、胆小、退缩、易受暗示等等不良的心理品质。这些当然也与时代背景有关。那时我迟迟当不成“红小兵”。一天下午在学校,这个愿望再次落空。为此,朱老师给我们几个同学开了一个小会,说了当时社会上十分流行的一句话:“出身不由己,道路可选择。”来自社会和家庭的压力,就这样早早地传导到一个小孩的身上。我将委屈一直憋着,直到走进家门,书包一扔,扑到床上就大哭了一场。母亲看见后,只是说了一句:“还挺要强的啊!”

那时的我还远远理解不了很多复杂的问题,但已经承受了太多成人世界强加的东西。

关于单亲家庭的实例和探讨文章,我都非常关注。有关研讨几乎一致的观点是:父母与子女之间的血缘关系,不会因父母离婚而改变;离婚双方最好不要指责对方,尤其不要当众和在子女面前指责对方;应该让子女与对方保持来往,以使孩子得到尽可能完整的爱和教育等等。但是现实情况少有这么理想的,有的心胸狭隘,只想着如何报复对方,却不知结果只能是“三败俱伤”。这种情况下,当事人的修养、文化、见识等等尤显重要,当然也有时代背景的影响。

单亲家庭造成的不良影响,对男孩尤其严重,特别是跟随母亲生活的男孩。这是因为,人的成长离不开角色认同(包括性别认同),成长中的男孩,必须有一个男人作为表率、榜样和指导者。一般来说,只有父亲才能担当这一角色。如果缺失,男孩就会六神无主、不知所措,极易形成不良的心理品质。如果母亲太强势,不断地指责和贬低父亲,“大权独揽”,乐于充当“家庭女王”,后果会更加严重,男孩会出现女性化、外强中干、不敢任事等等一系列问题。

这种家庭对女孩的影响相对小一点,“有其母必有其女”,女儿往往会认同自己的母亲,也变得十分强势,“不肯放权”。“有其父必有其子”的说法,在这种家庭里不成立。因为父亲的正常影响,已被减到了最小。


太行石《五零后家国往事》(本站分6部分发布):

五零后家国往事(1)我的六零年代我的家国往事

五零后家国往事(2)恢复高考,难得的机遇却演变为灾难

五零后家国往事(3)父子恩怨,注定无法亲近的亲情

五零后家国往事(4)个人与国家,见证八十年代与下海大潮

五零后家国往事(5)人生拐点,年近不惑毅然转型

五零后家国往事(6)职场暗战,当“薄白”遭遇“厚黑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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